由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人文学院中文系暨中华语言文化中心联合举办的“南大中华文学与文化”线上系列讲座第十四场于新加坡/北京时间2022年5月28日9:30-11:30,美东时间2022年5月27日21:30-23:30在ZOOM与腾讯双平台举行,共吸引了来自海内外近160余位听众出席。本次的讲题为《散文的文体价值及其魅力》,由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文学院教授王兆胜担任主讲嘉宾,评议嘉宾为复旦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教授金理,主持人为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人文学院中文系长聘副教授、系主任曲景毅。
讲 座 内 容
王兆胜教授本次的讲座主要分为五个方面:其一,散文研究与创作的困局;其二,散文的形散、神散与心散的问题;其三,散文的跨文体及其限度;其四,散文的实用性与审美性问题;其五,散文的创新性与继承性问题。

一、散文研究与创作的困局
王教授指出,在四大文体中,散文通常被视为“次文体”,其大致体现在三方面。第一,散文研究薄弱。现今研究领域与课题更为侧重诗歌与小说,文学史书写中的散文也仅为附加值,普遍被简单罗列或重复搬用。第二,作家与刊物忽略散文的研究。路遥早期的观点认为,散文是创作阶段的第一层,用作练笔,后进入诗歌与小说的创作。王教授认为,将散文视为基础性文本虽有一定道理,但若一味视之为“次文体”,则有待商榷。同时,还有观点认为,散文不应称为一种文体,或将散文视为筐子,凡不属于诗歌、小说与戏剧的创作皆归入散文,导致散文丧失独立性。第三,散文地位骤降。散文在古代中国占据重要地位,小说难登大雅之堂,随着近现代小说文体的兴起,散文地位降低。以学者王国维“散文易学难工”的观点为例,王教授表示:散文不是一项简单的基础性工作,若将现当代散文与《古文观止》相比,没有几篇可选入其中。而今的散文创作与研究亦是面对此问题,散文作品呈泛滥之势,此当与今天对散文文体的理解不无关系。
王教授也谈到,季羡林认为现代小说仍是向西方模仿的产物,诗歌到现代还未找到新的形式,两种文体皆不算成熟,真正能代表文学成就的是散文。鲁迅曾提出,五四期间小品文的成就不亚于诗歌。通过对比二人之观点,王教授认为散文作为四大文体之一,理应比肩诗歌与小说等重要文体,我们应给予高度重视,并重新反思现今的散文创作与研究。
二、散文的形散、神散与心散的问题
王教授以多位学者的观点为出发点,阐述对散文形散与神散的定义。从鲁迅“散文大可随便”,肖云儒“散文形散神不散”,刘烨园“散文形可以散,神也可以飘忽不定”,至新世纪的代表性学者陈剑晖、南帆、铁凝等,他们认为散文的魅力在于它无规矩、无方圆、无限制。这种观点是将散文的价值格局慢慢打开,具有新鲜活力与创新,变得更加开放;但同时也存在一些问题,即对散文的理解没有边界,将散文理解为没有文体性的文体,影响散文的文体性。
接下来,王教授分享其在2006年发表的文章。其中,曾在散文形不散、神不散基础上,提出了“心散”的新观点。王教授表示,散文应当形、神都不散,形与神是散文的外形与中心,形散代表衣衫褴褛,神散代表神不凝聚,二者都散会使散文丧失神韵,变成碎片化创作。散文的“散”并不完全定位在形与神,更多是定位在心灵,故散文当在形与神同样具备之上,有一颗自由的、散淡的、自然的、智慧的心灵,使得散文具有神游之感。王教授进一步引用学者林非对散文的定义,即散文侧重抒发心灵感受的体验,体现人格力量的一种文体。通过作者与读者的交心与对话达到真善美的追求,潜移默化地升华人们的精神境界。此处虽未提及“心散”的问题,却强调读者与作家之间的心灵对话,精神的升华与人格的力量,值得深思。当然王教授也表明,现今对散文的定义有很多,却很难真正对散文进行规约,从这一点来看还有待讨论。
三、散文的跨文体及其限度
首先,对于散文的文体,王教授特别指出许多人过于简单化理解散文,而实际上散文非常复杂。不少研究者与作家知晓散文的复杂性,所以不愿进一步探究。巴金曾表示自己很难将散文与小说作区别,而余光中则直言谁都懂散文是什么,却没有人为它的定义烦心。因此,较少有文章去研究散文的文体,给散文文体定界,而将概念再细化的更是少之又少。
其后,王教授列举出不同的散文概念来说明散文的复杂性,有从时间、空间、学科专业、性质上作划分的散文,也有混合命名的散文,还有像孙绍振提出的审美、审丑与审智的散文新概念。这些概念本就充满复杂性,加上不少研究与创作将散文停留在简单的狭义上,使散文越走越窄,还有些散文家对散文给予广义理解,希望散文能够不断增值,更野、更狂一点。王教授则认为,问题不在于广义和狭义,而是二者之间能否实现一种辨证理解,在相互融通中发展散文的文体才是关键。
接着,王教授又谈到散文的内跨问题。现今常用的是小品文、随笔、杂文、诗的散文等,而这之间存在内跨。“五四”以来,不少人随意使用散文概念,如将小品文与散文划等号,实际上小品文是小而精,注重品味与灵性;随笔偏重于笔与随,随意性和笔记性较强,更注重思想性。从这一角度划分,小品文是中国传统概念,随笔是向西方学习的结果,当然也借鉴中国“笔”的传统,但当今研究反而未将小品文与随笔作区分,也未和散文作区分。
最后,王教授表示,散文的外跨是一个大问题。第一,对“散文诗”看法不一,有的认为“散文诗”是诗,有的则认为“散文诗”是散文,还有人认为“散文诗”是诗化的散文。实际上如鲁迅《野草》中的《雪》,王教授认为并不是散文诗,而是诗的散文。散文诗是诗的体式,有散文的特性;诗的散文是散文的体式,有诗的特性;散文诗分行,诗的散文不分行。第二,部分人以为散文当有诗性,但诗的过量会使散文变得不自然,情感泛滥,失去自然、平淡的品性,因此当下需要思考散文中应加多少诗而不是该不该加诗。第三,有人倡导以小说笔法写散文,虽为人物故事增添叙事化,但过多使用会让散文失去真诚与本性。同样,很多人质疑学者散文的关键在于学者过度跨界,散文创作变成知识、资料的积累,生硬概念的搬用,失去文学性。王教授接着以李广田的观点为小说与散文进一步作区分:小说必有中心人物,散文不一定;小说可作客观描写,散文则是主观描写,即使客观描写也是主观化;小说以人物行动为主,散文不一定;小说作全面具体描写,散文则可作抽象的言论。第四,有人如郁达夫认为,散文是西方概念,另有人认为散文在南宋以来就有,王教授则认为散文与文章概念或有某些联系,但主要仍受西方散文影响,尤其是知性散文。中国古代散文有文、文章和笔的说法,还有如刘勰《文心雕龙·总术》“以为无韵者笔也,有韵者文也”的说法。古代文章种类多达160多种,而近现代散文文体却越来越窄,虽然跨文体写作有助于散文走向开阔与开放,但若过于专注开放,会失去散文的本性。
四、散文的实用性与审美性问题
散文在今天存在的一大问题是,不关注现实时代与政治问题,也失去文学性和审美性。王教授表示,现今的散文是“面向历史,背对时代”,向历史探求的散文较多,真正为时代发声,有前瞻性的较少,进而产生对散文实用性的否定。实际上,当今仍在使用的日记、游记、笔记、讲演等都是实用体的散文。当然,散文亦可作人生之宝典,司马迁“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范仲淹“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韩愈“师不必贤于弟子”,对人生皆有帮助。散文的另一作用在于自我形塑,林非曾说:“散文是一种洋溢着自己深切感受的素描,在为大千世界画像的同时,也就完成了自画像。”散文可视为一种自我净化的绿色创作。
五、散文的创新性与继承性问题
王教授指出,从20世纪开始,文学创作要求创新性,而散文创作被批评为不创新。因此,20世纪80年代以来,散文急于创新,最终变得慌慌张张,成为“四不像”的创作。散文固然需要创新,更需要继承,不继承文脉、情感、血脉,会使得散文变异。而今的研究却多从西方现代性出发,但如朱自清的《背影》却是反现代性的,以月台买橘子的情景拉进父子亲情,是无法以现代性理念进行研究。另有观点认为中国抒情散文是老套情怀,不少人反感它,研究也自然变少。王教授则认为这是一种偏见,亲情散文反而更具普遍性,容易产生共鸣,鲍尔吉·原野的作品《针》便是以家里最小的利器——针为描写对象,细腻温情地书与伟大的母爱,体现的是中华文化之根。还有一种观点认为,研究散文要看是否具备创新性,王教授认为创新性不是绝对唯一标准,有时没有创新性而有继承性也一样是好散文。他以朱自清与俞平伯的同名作《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为例,指出二人各自书写的是文人情怀,内心世界的灯影,注重心灵对话,体现的是中华文化的价值观。最后,王教授强调,散文文体不能从诗歌、小说入手进行简单研究,也不能简单以文学角度理解,当从散文本身的独特性和价值为出发点。
评 议 环 节

在评议环节,金教授首先由此次讲座回想起王教授早年关于林语堂的讲座,从好的散文要和读者对话想到林语堂的闲谈体,从散文的“心散”想到林语堂的性灵,这当中存在某些相似之处。同时,金教授表示本场讲座似乎是为散文立法,正如王教授所言“散文是一种次文体”,加上研究薄弱,因此王教授的尝试有强烈的对话性,提醒我们在释放散文的活力之余注意节度,当更好地辨证去理解。其后,金教授表示讲座中关于散文诗、散文与小说等辨析似乎可归入现今所谓的非虚构文体,非虚构近些年变成文学的饕餮,不断吞噬其他文体,散文首当其中。据金教授的观察,除了各大文学期刊将散文栏目改为非虚构外,另有一些文学奖项也以非虚构取代散文,如史学家罗新以《从大都到上都:在古道上重新发现中国》获颁第17届华语文学传媒盛典“年度散文家”,这些是对散文的扩容抑或抽空?因此金教授提出散文在跨文体过程中如何找寻内核与本质的疑惑。最后,金教授以苏东坡《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中“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表示在散文变得慌慌张张的境况下,我们应当放慢脚步,更加笃定散文自身的价值。
王教授也对金教授的评议作出简单回应。非虚构对散文的覆盖与掏空可从价值角度来看,非虚构创作是希望打破当前散文创作中自言自语的状态,不关心现实问题,不具思想性。而此出发点简单理解了文学,文学应当反映现实,关注社会问题,尤其是在场,更要用反观自身的方式,注重内心世界的修炼,以此穿透外在世界,达到具有超前性的写作。

在开放问答环节之前,新加坡作家尤今老师对王兆胜教授此次讲演给予高度赞扬,并对新加坡本地散文创作情况作出简单介绍。尤老师表示新加坡有作家协会、文艺协会等不少团体,作家至少600余人从事创作,散文作家占比较高。因新加坡处于中西交界点,不少作者受到西方文学的影响,加上游历他国的经验,会在创作中展现不同国家的文化风貌。
问 答 环 节
南洋理工大学研究生黄晓芊提问:由讲座想到之前参加毕飞宇的习作工作坊,毕飞宇认为汪曾祺的小说不可学,是否由于汪曾祺小说杂糅散文写作的主观化、个人化特色,所以不可学?
王教授回答:散文和小说、诗歌之间具有高度亲缘关系,像汪曾祺等新时期作家的小说与散文创作比较难分,有时小说散文化,有时散文融入较强的小说因素。这样的文体较难把握。一是需要散文的平淡心性,二是不止于平淡,融入奇思妙想,即小说、诗歌的因素,因此看似平淡的散文往往难学,其背后作支撑的是人生观、价值观。若想学习此类创作,当树立正确的人生理解。
匿名听众提问:散文的创作目的、价值与意义是什么?
王教授回答:散文的价值要谈到文学的价值,文学的价值是当有益于人生,给予精神与心灵的滋养,是一种绿色写作。散文的价值自然包括在文学价值里,诗歌与小说注重向外,散文则注重向内与自我的形塑,散文文体通过对读者或作者自身的心灵对话达到文学的功用,从而倡导正确的价值观。
曲教授补充提问:作家或文学家在创作时是否有明确的文体意识?评论家或研究者如果带着明确的文体意识对作家的作品进行研究,会不会产生隔阂?评论家或研究者又是如何影响作家的?
王教授回答:散文创作与研究比其他文体相对自由随意,小说家关注他人之评论,散文作家则不然。一方面是散文研究薄弱,另一方面是作家创作时心态不同,部分人写散文是为放松,文体意识也自然不强。但四大文体之间理应有辨证理解,因为它们很难完全分开,小说有诗化小说、散文化小说,散文亦如此。随着文体意识增强,现今越发注重文体区分,但愈加清晰的分界线也成为一种问题。跨学科研究当然可以,可研究其实是没有界限的,好的作家注重对世界的看法,如何表达自己,不会过多规范创作的文体。
匿名听众提问:散文是否存在跨文体写作?如果存在,当如何从文体方面界定?散文破体为何在新世纪大规模发生,与当前文化环境有着怎样的关联?
王教授回答:跨文体写作对散文来说是必然的,若散文继续停留在50年代,将无法回应新世纪以来的诸多问题,会愈加窄化,因此散文需要跨文体,同时需注重散文的本性。散文破体既需要奇思妙想,又要具有平衡感,如欧阳修《秋声赋》、苏轼《石钟山记》等皆具有平衡之美。而新世纪跨文体写作仍然存在漫无边际的问题,以致丧失文体规约,因此散文跨文体仍需具有散文的特点,使其不被异化。
匿名观众提问:中国文联、中国作协主席铁凝曾说“文学最终是一件与人为善的事情”,在文学记录时代、反映社会现实方面,当如何理解这句话?
王教授回答:铁凝的创作如《一千张糖纸》、《草戒指》等,强调的是真善美,但这种真善美在一些研究者眼中是过时的,没有新意的作品,他们则希望能够有所突破与改变。其实,铁凝散文是一种温暖写作,她在庸常中发现和把握住了人类特别是中国人共同的情感,是最难得也是容易被忽略的。因此现今散文创作要对世界有所尊重、有发现美的眼睛,亦要有正确的价值观与人生观。

纪要整理:王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