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座纪要|Xiaofei Tian: The Dialectics of Court and Exile

由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人文学院中文系暨中华语言文化中心联合举办的“南大中华文学与文化”线上系列讲座第十五场于新加坡/北京时间2022年8月27日9:00-11:00,美东时间2022年8月26日21:00-23:00在ZOOM与腾讯双平台举行,共吸引了来自海内外240余位听众出席。本次的讲题为“The Dialectics of Court and Exile at the Turn of the Eighth Century”,由哈佛大学中国文学教授田晓菲担任主讲嘉宾,主持人为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人文学院中文系长聘副教授、系主任曲景毅。田教授的讲座内容充实新颖,观众踊跃提问。讲座以英文进行,我们以中文纪要,欢迎批评指正(注:由于一些不可控因素,故本讲纪要较迟推送)。

座 內 容

贬谪诗(Exile poetry),又称迁谪诗、流贬诗,在唐代颇为盛行,因其创作环境和题材,学者普遍认为它是宫廷诗的对立面。田晓菲教授从辨证角度对八世纪之交的贬谪诗和宫廷诗的关系进行再思考,认为从武则天末年到中宗、睿宗年间的贬谪诗其实是所谓宫廷诗的一部分。在讲座中,田教授提出七、八世纪之交的贬谪诗以“向心力”为主要特征,并从文本的物质性(Readership and Materiality)与读者群、请求性文体(Petitionary Genre)、都城与丛林(Capital and Jungle)、诗歌形式(Verse Forms)四个方面解释这一论点。贬谪诗与宫廷诗之间没有断裂性,而在调整对贬谪诗的认知时,也需要重新思考宫廷诗的范畴。

一、读者群和文本的物质性

在读者群与文本物质性方面,田教授引用张说(667-730)在驿站写的诗《卢巴驿闻张御史张判官欲到不得待留赠之》表明其是宫廷诗的表现之一。诗人远离了宫廷,但其诗意和风格并没有改变。张说在端州驿写的另一首诗《南中赠高六戬》中首联中的“北极”和“南溟”形成对照,而诗人则用这一组比喻影射其从帝国中心流放到边远地方的处境。颔联的“丹诚由义尽,白发带愁新”又引发读者的同情。颈联的“鸟坠炎州气,花飞洛水春”在结构上起到转的作用,同时又影射自身处境的悲凉。尾联的“平生歌舞席,谁忆不归人”中的场景描写和京城与朝廷密切相关,同时“谁忆”的问题构成一种请求性的手势,一种暗示,表现出张说的期待和希望。

对流贬诗人来说,驿站遍布帝国,在驿站这样一个载体写诗,给诗歌文本带来较高的可见度,也更容易传播。被贬谪的宫廷诗人可以利用驿站,直接或间接地向他预设的读者传递信息,使他们对他有所忆念。但是,“宫廷”(court)不仅仅是一个权力中心,它同时可以指一个物质环境,一种政治体制,一个移动的社群,以及对这一社群的意识。被贬谪的诗人虽然远离京城,仍然可以维持社群意识。

田教授接下来列举出宋之问(ca.656-712)写给崔融(653-706)的《途中寒食题黄梅临江驿寄崔融》和崔融、胡皓(fl. 700-715)的两首贬谪诗,以及沈佺期(d.713)的《遥同杜员外审言过岭》。在宋之问和沈佺期的诗中,他们都通过在驿站的写作维持这种在朝廷缔结的社群感。在贬谪诗中,一些共同意象图景的重复使用亦形成群体之间的相互呼应。比如,宋之问写给崔融的诗有“北极怀明主,南溟作逐臣”之句,与张说写给高缙(d.703/704)的“北极辞明代,南溟宅放臣”极为相似,北极和南溟由此和贬谪联系在一起,田教授指出,这在六朝诗歌中并没有,而在七、八世纪之交的诗歌中较为普遍,如宋之问的《登粤王台》、刘允济(fl.684-704)的《经庐岳回望江州想洛川有作》,孙逖(696-761)的《下京口埭夜行》。这成为杜甫《宿白沙驿》“随波无限月,的的近南溟”的灵感来源。杜甫的成就和八世纪初宫廷诗人包括他的祖父杜审言的创作成就是分不开的。

二、“请求性文体”

在第二部分,田教授从修辞和情感上分析贬谪诗的“向心力”特征。流贬诗人往往在诗中流露出对自身清白和忠诚的辩护,对帝都的思念,以及贬谪的痛苦。考虑到这些贬谪诗的文本传播和读者群体,我们会看到,与其将这些诗歌视之为抒情主体的个人情感表达,不如更准确地说是一种表白和求告。如宋之问的《早发大庾岭》,沈佺期的《答魑魅代书寄家人》,都有这样的情感倾向。后者“家本传清白,官移重挂床;上京无薄产,故里绝穷庄;碧玉先时费,苍头此自将”等句,诗人心目中的预期读者群恐怕远远超出了诗题中所说的家人。田教授提出这些诗构成了一种“请求性文体”。

三、都城中心和贬谪地边缘的关系

田教授在诗歌里所描述的地域空间方面对贬谪诗的内容进行了分析,认为诗中表现出对宫廷的向心力,以及中心和边缘之间相互拉扯的矛盾感。在贬谪诗中,向心力的一种表现形式是用京都作为参照系。例如,宋之问在《始安秋日》中写道“桂林风景异,秋似洛阳春”,此处“异”和“似”皆以洛阳为参照。田教授还将宋之问的《宿清远峡山寺》与其另一首被认作宫廷诗的《林止殿侍宴应制》进行对比,指出两者对自身场域想象构建的相似。由此可见,贬谪诗表现出一种在地域上与宫廷分隔、却在精神上难分难解的状态。从这个层面上而言,贬谪诗与宫廷诗在概念划分上对立的状态由此消解。

四、形式

谈及诗歌的形式,田教授指出,五言律诗和七言在这一时期的贬谪诗和宫廷诗中的对照和应用亦可佐证贬谪诗事实上是宫廷诗的一部分或延伸。以宋之问为例,他虽然身处丛林,但并不妨碍他继续娴熟地使用宫廷应制的诗歌形式。通过文本对比,原有的以空间场域界定诗歌类型的方式得到一定程度的消解。

在总结部分,田教授强调了重新定义宫廷诗的重要性。“宫廷”既是物质环境,也是政治机构,也可以指一个可以移动的社群。由此,宫廷诗的界定范围通过宫廷概念的延伸而拓展。此外,宫廷生活和宫廷诗也并非一成不变的,需要放在彼时的历史情境中进行检视和更新其界定。田晓菲教授指出,七、八世纪之交的宫廷文化非常独特,而这一时期产生的贬谪诗事实上就是宫廷诗,贬谪诗中悲哀、郁闷、孤独的情绪是宫廷诗中积极、乐观、自信情绪的逆反镜像,它们共同构成了宫廷诗歌的全图。

 田晓菲教授著作 “田晓菲作品系列”合集
(北京:三联书店,2022)
问 答 环 节

西方学院Occidental College助理教授张楣楣提问:如何去定义贬谪诗?贬谪诗可能分为有好多种,一种是在贬谪时期所写的诗,还有一种是有意识地提到自己的贬谪经历的诗。是不是后者才是一个宫廷诗的影子或对照?因为在贬谪期间也有可能写一些完全跟宫廷或者与宫廷的心境完全无关的诗。您是怎么去定义贬谪诗的?是不是会有中间这些非常细微的差别存在?

田教授:谢谢你的问题。我觉得有两种定义方式,一种是比较宽泛的,一种是比较狭窄的。从宽泛的定义而言,一个人在整个贬谪期间所写的诗都可以称为这个人的贬谪诗;从狭窄的定义而言,一个人在贬谪期间所写的思乡的或者对自己处境有所感慨的诗都可以锁定为贬谪诗。一般来说,学者认为贬谪诗和宫廷诗形成了一种强烈的对比,是它们之间的反差定义了这两种诗歌。但我认为要看在什么样的历史时期,不应该一概而论。我特别要强调我讲的这些诗是在7、8世纪之交的时候,也就是在公元700年前后10年之间,这段时间是一个比较特殊的时期。因此,把这段时期的贬谪诗和宫廷诗截然对立起来的做法是可以再商榷的。

曲景毅教授:这里面可能会涉及到怎样定位这些诗人,不能简单地把一个诗人定位成是一个贬谪诗人,或者定位成一个宫廷诗人。他在不同时期处在不同的角色当中,所以可能他在某一时期是属于宫廷诗人,但是某一时期它就属于地方或者是流贬诗人。

田教授:就初唐的这一批宫廷诗人而言,他们的宫廷诗人的身份在贬谪期间同样保持着。我认为,贬谪诗就是宫廷诗,像一个硬币的两面一样。虽然他人在去往贬谪地的途中,但是从他的诗歌写作手法、风格、预期读者群、文本流传分布的情况来看,跟在宫廷其实没有区别。

曲教授:您大胆的重新定义深有启发。我想进一步探讨一下,一个诗人的心态mentality是不是会随着他贬谪或被贬谪到不同的地方而有所差别?

田教授:是这样的。贬谪确实可以随场所而分等级,有很大区别。但同时我觉得之所以要强调是武则天时代和中宗、睿宗的时代,是因为玄宗时代经历了一个比较大的文化转折,即地方上开始逐渐形成一种力量和宫廷抗衡。宫廷文学在大的文化场域里不似从前那样有号召力和影响力,地方文人逐渐崛起,能够跟宫廷来对抗。

匿名观众提问:请问如何区分宫廷诗和诗歌中的家国情怀?

田教授:我觉得可能很多人会觉得宫廷诗里面没有家国情怀,但是实际上宫廷诗充满了很多家国情怀。宫廷诗常与帝国统治和帝国书写联系在一起,是“文”的一部分。

新加坡国立大学博士生张鑫诚提问:我想到宫廷诗时往往想到应制诗。应制诗和贬谪诗可能书写场域以及接受对象可能不一样。为什么在贬谪诗中,诗人还非常用心地来写自己重新见到皇帝或者说皇恩再造的一种期待?这是不是有向皇帝或者说宫廷其他人表演的一个性质?

田教授:是这样的。我把它描述成一种“请求性文体”。诗人通过驿站题壁表白自己的忠心、清廉、思乡、悲哀等情绪。从文本传播、预期读者来看,这个时期的贬谪诗都有一种非常强烈的“向心主义”。

新加坡国立大学助理教授刘晨提问:您刚刚说到,在人们的印象中,宫廷诗有时太陈词滥调或者阿谀奉承。假如是一个正在开始选题做唐代诗歌的同学,我们如何通过对诗的阅读达到关于重新审视贬谪诗和宫廷诗的整体印象的建构?

田教授:老师的引导很重要。最开始就是培养文本阅读的能力,我觉得这个不是一种可以无师自通的一种东西。这种训练从同学的角度可能在刚开始的时候会有点觉得见树不见林。所以,这第一步实际上对老师的要求是很高的,也就是说,老师应该能够选择有代表性的文本,为同学指点一些方向,同时做出文本阅读的培养和训练。精读和泛读要结合起来。开始的时候应该精读、细读,但也应该广泛地阅读。比如做唐代文学的话,魏晋南北朝时期的文本也非常重要,两者是承接的关系。

南洋理工大学硕士毕业生林琳提问:我们要去怎么理解诗歌地域的差别、写作环境的不同、心境的书写呢?我在理解宫廷诗跟贬谪诗的时候,感到其地域环境和诗人心情有很大相关性。如果我们要把它们列为同样的文体的话,要怎么去解决地域环境、诗人心境等差异的问题?平时喜欢写古体诗、近体诗,有哪些关于用典,诗词格律方面的书籍可以推荐?

田教授:我在讲座里特别强调我们要重新思考对宫廷和宫廷诗的定义。我曾经在一篇文章里谈到过,court这一英文词汇,一般来说我们就说是宫廷,而宫廷这个词我们总是觉得和殿堂、宫殿或者是说君主的所在场所有直接的联系,但court既是身体所在的空间,又可以是统治机构,同时它还是一个可以移动的社群。从这一层面而言,不是一定要在一个宫殿、一个特定的地理空间场所写下的诗才能叫宫廷诗。宫廷诗是一种“体”(style),一种风格。此外,从意识而言,我特别强调在七八世纪之交的这些诗篇,在这一特别的文化时期,有太多的贬谪诗里面有许多对于宫廷、京城、帝国中心和帝王的眷恋之情,而且贬谪诗人的交际社群也没有根本的改变。最后,如果还是觉得难以打通对贬谪、宫廷二元对立的纠结,我觉得一个很好的类比是“爱情诗”这个范畴:两心相许、男欢女爱的诗属于爱情诗,和爱人分手之后孤独绝望的诗难道不也是爱情诗吗?同理,居庙堂之上感到喜悦得志的诗,处江湖之远悲哀孤独的诗,也无非都是宫廷诗。

中山大学助理教授王治田提问:我注意到您有引用宋之问的诗句“寥寥隔尘市,何异武陵源”,这里对桃源意象的引用值得注意。桃源意象在诗歌中经常和隐逸求仙相联系,怎么理解贬谪诗和隐逸求仙书写传统的呢?

田教授:诗人往往有一种矛盾的心情。一方面,身处荒郊野岭的诗人表现出远离帝国中心的落寞,而这种对帝国政治、文化等的怀念又表现出一种很强的向心力。另一方面,诗人有一种隐隐的希望能够摆脱这种帝国权力的情绪,我称之为寻找帝国的缝隙,如此一来,君主的权力不能够触到他,因为实际上他遭到贬谪的痛苦境遇,也无非是帝国的权力所造成的。在这样的一种境遇当中,诗人的心情很矛盾,桃源、武陵是一种隐逸或逃脱帝国的想象投射。隐逸是帝国的一个反面,实际上也是同一枚硬币的两面,没有帝国就没有隐士。

南洋理工大学博士生黄晓芊提问:您今天提到社群的概念,它和我们前面尤其是比如说齐梁时期的一些宫廷文学,也包括再往前追溯一些文人集团它的这些传统有什么承接?这种不同是不是因为贬谪让这些诗人具有流动性而不是固定在宫廷场域,从而让宫廷诗意涵就得到丰富?

田教授:如果说跟以前的传统承接的话,我觉得考虑到社群中的横向联系很重要。人们会觉得宫廷主要是一种尊卑上下的纵向关系,但是,如我在讲座中所说,宫廷是一个field of power relation(权力关系场),而权力的运作是很错综复杂的,君与臣、臣与臣之间的关系都是盘根错节的相互交涉。南北朝时期很多人到地方、藩鎮去做官时经常写诗赠答。

出席嘉宾与部分观众合影

纪要整理:李岱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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